这几日秋雨缠绵,今日早起,雨丝依旧未止,打得黄花满地,枫红噙泪,院里纵是菊香如醉,亦难掩萧条惆怅,仿佛隐隐带着不祥之色。
一阵寒风透过纱窗吹进,琳琅在床内道:“翠儿,过来把窗子关上。”
翠儿从虎哥儿的卧室里出来,忙忙地关上窗子,回身看着琳琅披着夹袄,揭开帐幔,抱着小豹子从拔步床里出来,在屋里踱步,便关切地问道:“豹哥儿醒了?我叫人去熬粥。”
琳琅笑道:“刚吃过奶,过一个时辰再熬粥罢!早饭备好了不曾?”
小豹子病了一场,白胖的脸瘦得什么似的,琳琅心疼不已,日日抱在怀内逗他顽耍,但他病后初愈,也不敢给他吃什么东西,除了吃奶,只偶尔喝一点子细粥。
翠儿忙答道:“还得一会子工夫,正要服侍奶奶梳洗。”
琳琅看着怀里小儿子揪着衣襟不放的模样儿,眼巴巴地瞅着自己,小嘴吐着泡泡,不禁满脸爱怜,想了想,道:“叫人送水进来。虎哥儿起了不曾?若起了,梳洗完,带他去给老太太请安,也替我请安,就说小豹子不能出门见风,我的早饭也摆在这里。”
他们素来都是一块吃饭,杨奶奶也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,是以从不叫琳琅伺候,小豹子病的这些时日里,琳琅都是在屋里自吃,虎哥儿和杨奶奶一起。
小豹子片刻不肯离琳琅,琳琅一松手他就开始嚎啕大哭,没奈何,琳琅只得一手抱着他,一手持箸吃饭,小豹子方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,小手继续揪着琳琅的衣襟。
好容易用完,漱了口,鸳鸯忽然急急地来了,刚进门便道:“姐姐可听说了?”
琳琅见她面色惨白,眼神忧虑,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沉了下去,问道:“听说了什么?”自从七月三十日赴宴回来,琳琅便在家中照料小豹子,再未出过门。
鸳鸯凄然道:“今儿一早我去给老太太请个安,才知道,府里发生了许多事。”
琳琅听了忙道:“你快坐下再说,这么重的身子还出来乱走,也不怕路滑。”又叫人倒了一杯热开水给她喝,并没有放茶叶。
鸳鸯喝了一口,方哑着嗓子道:“我去给老太太请安,才知道甄家被抄了,老太太也叹息呢。想去年他们进京时,是何等的富贵尊荣,送礼一出手便是几十匹绫罗绸缎,来请安的仆妇女人衣着打扮也不比咱们家主子们差,甄家夫人气度更胜,如今竟沦为了阶下囚,别说什么绫罗金银,便是一件略好些的衣裳身上也没有了。”
琳琅叹道:“我昨儿就听说了,正打算雨停后去贾家走一趟,给太太请安。”
这件事在京城中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。
甄家是什么人家?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,光接驾就接了四次,银山银海,说之不尽,在金陵便是土皇帝,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更是世交老亲,金陵乃是天高皇帝远之处,又端的风流富贵,怕皇帝的话在那里都不如他们家有用。
如今甄家忽然被抄,罪名数十,难以记述,一家上下,一夕之间大厦倾,猢狲散,连住在金陵老家的人一概押解进京治罪,旨意已经发出去了。
鸳鸯听了琳琅的话,倒是一怔,随即道:“我倒忘记姐姐消息最灵通的了。”说毕,又道:“更叫人好笑心酸的事儿还在后头。甄家抄了,大观园也抄了!还不止这些,宝玉夜里惊着了,老太太严查,查出赌博的头家好几个,连二姑娘的奶娘也在其内。”
迎春已经出嫁,她奶娘留在贾家,这是常事,姑娘们的奶娘只服侍姑娘到出嫁前,因此贾母查出此事,也与迎春不相干,迎春早嫁,未尝不是一件美事,亦免了司棋之事。
琳琅道:“宝玉惊什么?必是晴雯捣的鬼,不过是装病不肯读书怕二老爷查罢了。”
鸳鸯不禁一怔,奇道:“姐姐怎么知道?我还是听袭人说了才知道,真真是可笑又可气。姐姐若知道抄检园子的缘故才心惊呢!”
叫跟着的丫头都避到外面,方低声对琳琅道:“我是听平儿说的。原来大太太不知从谁手里拿了个什锦春意香囊,说是从园子里捡到的,气冲冲地去找二太太,姐姐也知道两房素来不睦,管家的是二太太,如何不恼?如何不怒?责问了琏二奶奶一场,偏又有王善保家的一干人争相告状,一气告倒了晴雯,又叫琏二奶奶带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等查抄了园子!”
鸳鸯一说完,琳琅便长叹道:“大观园是何等清净之所?竟出这等东西,年轻未出嫁的姑娘们都住在里头,又有宝玉也住在里头,太太日夜悬心,怎能不担心宝玉?况且大太太好容易抓住个把柄来问罪二太太,二太太岂不更怒?只是为了几句谗言,也叫人心酸。”
一个什锦春意香囊,几句仆妇谗言,带出多少无辜的女儿泪,女儿血,大观园中从此诸芳流散,晴雯、芳官之流皆在被撵出去之列,大观园再不复以往莺歌燕啼的情景。
秋至,荣国府这一株百年老树,终于开始凋零了。
窗外雨声愈急,打在窗上栏上屋顶上,隐隐带着金石之音,让人平添
几分凄凉。
鸳鸯道:“正是这么说,老太太还不知道呢!幸而只是抄检了丫头们,若是姑娘们,那可好了,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。饶是这么着,还出了许多事。因宝姑娘住在蘅芜苑里,是客人,并没有抄检,所抄检者唯有宝玉,三姑娘,四姑娘处。宝玉也是个弱性儿,晴雯又是个爆炭,只怕更叫人记恨。三姑娘倒是好魄力,给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。唯有四姑娘,入画那里竟抄出三四十个金银锞子等物,四姑娘已叫东府里带入画回去了,死活不肯留下。”